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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未未 肖昱访谈

2012-11-07
艾未未:《异形》与《妄想》展览是哪儿?
肖昱:地下室,反正是99年,98年底推到99年初了。
艾未未:最初你是怎么想做这个的?
肖昱:原来跟孙原合作过那个《羊蝎子》,就是羊脊椎这个东西重新摆放的。我们最初在98年《反视》那个展览上展过,而是很多人都看过。它分两部分,一部分是现场表演。原来是想拍些照片,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去看,因为下着雪。
艾未未:为什么你们做这些东西呢?即兴的还是?
肖昱:这个不是即兴的。因为大家都没什么事干,然后我那时候就有一种非常大的冲动,那个时候有很多的对生命的组合,就开始有些想法。我天天看电视,我天天遇到很多事情,有一种无形的社会力量,或者很多人的愿望,想重新组合生命,重新组合人的关系。我甚至觉得包括军队有一种看不见的意识,一些人组合在一起,在一定程度上过一样的生活,它会对人心理产生什么作用?或者说当兵的也好,别人看当兵的是怎么样的?我做羊的时候,我就找不到一个特别来劲的东西,我只是那么想,我就想把它排成队形。我想指的是很淡的,关于生命的东西,不想让人看到羊的原貌,不能把真的羊排成队。如果我强行的把生命的某一个符号,某一部分把它们安放在一起或者重新排列,别人会怎么看我,或者视觉上,感情上会发生哪些变化,这是我不知道的。如果我走到一个不知道的界面的时候,我才觉得这个事情值得我做。我不可以用以往的经验或理论来判断它是对还是错,当时我只是个质疑,是不是可以这么做?那么艺术家可不可以做这种尝试?做了以后别人会怎么看?就是观众心里头会怎么反应?
艾未未:你作品当中很大的程度,反映了很奇怪的一种状态。说这是变异组合或者是不舒适的状态,这跟你的生活经验的关系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?
肖昱:特别的地方没有。但是经常别人问你,你老家是哪儿的或者你是哪儿的人?有类似之中情况,我就说不清楚了。你要说祖籍,我是江苏的。但是我跟江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,我个人情感没有这个。我在内蒙古长大,然后我在北京上学,我又每年得回到云南看我父母。
艾未未:这种对身份,对位置,处境的疑惑?
肖昱:对。
艾未未:会不会早晨起来的时候,不知道你是谁?
肖昱:我没有这种感觉。三十岁的时候,我觉得我怎么就三十岁了?而且我在三十岁以前,我有很多理想,我知道我想干什么。突然那一天我意识到,突然我不知道该干嘛了。我就不知道人活着有什么劲,我真那么想过。
艾未未:有一瞬间想撞墙啊?
肖昱:也没那道理,谁也没惹我没招我,我想这种东西很多人也许会有过。那个时候也挺乱的,又离婚,又辞职。当时我所有的决定可能就在一瞬间。我辞职就是我坐在办公室,坐着坐着不舒服了。我干了八年老师,甚至在半个小时之前我都没有觉得不舒服,突然在一瞬间不舒服了,而且我一秒钟都不想呆了。量可能积攒到一定程度,不见得是因为某一个导火索,只能说当时自己发生了变化,马上就找领导说我明天就不来了。
艾未未:离婚是怎么回事?
肖昱:那太复杂了。我前面结过一次婚,还牵涉到朋友关系,就是等于我前妻做了一些事情,这个太私人了吧。
艾未未:有什么私人的?
肖昱:我一旦套上一个女人,我对别的女孩没兴趣。我一旦没有女孩的时候,我瞧谁都漂亮。我就是这么一个人,我能把任何一个女孩看出美。但是一旦套住一个,我就全身心的,所以我在她身上花心血特别多。而且我那时候特别满足,那时候我画画从来不参加展览,我八年任何展览也不参加。
艾未未:我碰到一个女孩说是你的学生嘛?
肖昱:对,我那时候在学校教学。我做过一个实验,我说让学生听交响乐。我那时候因为自己发烧了,我说你们愿意不愿意听。我其实无所谓,但是我能找到的和我当时正感兴趣的,就是交响乐。我说你们天天画画烦不烦,我说你们愿意不愿意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。他们说愿意,小孩都愿意。我说有没有人反对,没人反对。然后我就找了一个录音机,我当时手里头有交响乐,我就在屋里头放。整个学校都乱了套了,但是上课的学生特高兴。后来我说画起来以后,如果你特投入的时候,你能不能听见音乐。他们说听不见了,但是我一放松的时候能听见音乐,但是我真画进去的时候,我知道有音乐,但是我没听。这样的话我就有一种感觉,当时就是想为什么教学非得在屋里,安安静静的,只听见铅笔的刷刷声。然后学校就乱了。先是主任来找我,让我给轰出去了,我说别破坏我的秩序。主任后来告诉校长了,校长拍桌子,不许你在我们学校做实验,把我们教学秩序给打乱了。我喜欢干这种事,把他那个秩序给搅和搅和。
艾未未:基本上我看你后来做的鱼呀,树呀,基本上都是对动物的行为或者生命的一种干涉,或者是它的可能性的解释吧?
肖昱:对。
艾未未:这是你一直的兴趣所在?
肖昱:对。
艾未未:那你自己个人生活还是很正常的。你娶妻、离婚、再结婚,又生孩子,孩子给你带来了极大的兴趣?
肖昱:对,可能正好吻合了某种秩序。在我的个人生活上,实际上我是寻着一个生命快感来走。第二次结婚,我计划里头都没有结婚,但是突然间有了孩子了。莫名的快感,知道自己有孩子了,而且从B超上可以看见,小男孩。心就跳,喝一大瓶可乐,好长时间很激动。再一个问题就很现实,如果你想好好养这个孩子,你就得组织一个家庭。在中国你得合法,孩子不能是黑的,你得考虑他将来受到一个教育,这时候就变成理性了。而且我这次结婚,说老实话我对这个女朋友特别喜欢。而且我跟她聊天都乐意,干吗都成。我觉得小孩特神奇,就是一个生命给我意外,我对意外的事情或者不可知的事情在我面前,我觉得特别愉快。因为生孩子对我来讲, 这个东西可能大到把很多辛苦给盖掉了,那些辛苦对我来讲,挺有意思,带来很多快感,很意外。比如说他突然间说话了,或者他对你的很多事情有反映了,就会给你带来对生命的感觉。
艾未未:有没有什么事件或者某种思潮,或者说一个人对你创作的影响很大?
肖昱:94年的时候,看过你的那个黑皮书,我觉得那个黑皮书对我影响特大。94年的时候我对当代艺术很感兴趣,我跟那个林松,经常去他们那儿看。然后自己有些计划那时候已经排上了,后来不是被封掉了吗?94年我30岁,出了第一件事以后,我跟第一个女朋友分手以后,我有一段空当。我曾经说过我到30岁,突然不知道我在干吗了,晃了一下,就没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有兴趣。而且那时候觉得自己有生活经验了,认为自己的价值观也形成了,各方面都已经完整了,但是这个时候恍惚了,乐趣就没有了。你认为你知道任何事情,但是你没有兴趣。后来到林松他们哪儿去玩儿,后来看了他们做的一些东西,但是那个还不足以让我觉得新奇。说不好听的就是看了一本书,因为从那个书里头,以前看赛尚也知道这个人。然后还有谢德庆,他让我感觉到东方人特有的素质或者特有的一个东西,他做作品,这个对我有些影响。还有后面的很多作品,我那时候没有机会看到。原来在我身边有这样的艺术家,在做一些事情,让我觉得很警讶。在那个时候恰恰吸引我了,在我30岁的时候,晃了那么一下。我自己认为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引起我的兴趣了,那个时候要说有影响的话就是这些。
艾未未:那你后来什么时候做的呢?
肖昱:拖到很晚了,大概97年,三年以后,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。
艾未未:很多做得不错的艺术家都有这种特征,很长一段时间完全空了,就不知道到哪去了,但是你开始做的时候,第一件作品是不是羊的那件?
肖昱:对,真正我认为值得拿出来的一个作品。在这以前我都画画,我画画完全是一种,有点像喜欢钓鱼,就那种感觉。
艾未未:你那个画,最近是不是还在画,你画苍蝇眼的那批,我们一直没见过?
肖昱:对,画蚊子在月光下叮一块肉。
艾未未:那个是在这之前吗?
肖昱:在97年。
艾未未:后来你很快不画了?
肖昱:终结了。
艾未未:什么使你终结了?
肖昱:97年我开始离婚,我的生活又开始陷入一片混乱。我开始辞职、离婚,另外没有工作了,我还得去挣钱,很乱的一段。
艾未未:那现在对你来说是最满意的一段生活了,孩子、家、作品?
肖昱:对,如果跟以往比较是比较满意的一段。
艾未未:更踏实了?
肖昱:如果说情感上有踏实的一面,但是焦虑。你要说情感上,爱情上是非常美好的一段。有时候开始想自己怎么回事的时候,就特焦虑。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应该怎么走,我不知道艺术家应该是什么样的,或者说我是不是应该接着做艺术家,还是干什么。
艾未未:这都无所谓了?
肖昱:对,实际上是这样。但问题是,我以前认为干什么就是什么,现在遇到这个问题,又有一个质疑,我到底是干什么呢?
艾未未:这个和你一直对身份的渴望还是有关的,你本身是处在一个疑惑,无法界定两者之间?
肖昱:有时候走着走着会发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你说你痛苦吧,你觉得生活一团糟。当你生活很满足的时候,你同样会发现。你去参加这种展览那种展览,你还觉得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而且我的想法有时候会特飞,我刚才跟你说那方案,我不在做,但我想得飞的乱七八糟的。如果说可以跟生活挂上边儿的话,就是我做了一个VIDEO.这个VIDEO呢,原来我是想策划,但是方案从这点上还是比较理智的。先拍他(儿子),按照这个思路拍。拍完了以后,我把这个摄像机就给他。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摄像机,不知道是什么功能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实际上是否定了大家刻意的拍一个录像,然后经过剪接以后给别人看。我拍完了以后把这个摄像机给他,他就开始玩儿,在展厅里头。我设定的还是一个关于艺术的前题,他就开始玩这摄像机。因为摄像机的镜头上能看见自己个儿,他亲摄像机,他就在地上转,他蹲在哪儿就转,摄像机就把拍下来了。然后我回家放到机器里,装在电脑里,我就看我前头的东西,我再放他这一段儿。跟我预料的一样,我前边所有的一切都是狗屁。我就一刀剪掉,就把他这段完整的,我做的技术就是把声音处理一点点,让他看着眼睛舒服,没有做其它的剪接。因为我觉得他拍得本身里头具备所有的技术,比如时空的,比如他把这镜头吧唧放地上了,就是一个黑场,符合所有的一切,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技术。
艾未未:这个游戏性很强?
肖昱:我觉得实际上还是跟我有一点儿关系,因为他实际上是对一个现有秩序的。我现在在外面去参加展览,绝大部分百分之三十的作品都是VIDEO,但是VIDEO做的精细之极。就有点儿像我看电视剧那么多,看到开头我就知道结尾,有的时候太熟悉了,技术很多。我就开始怀疑,这么多的技术在做VIDEO,它这里面到底有什么?我能干什么?关于现在正在形成的秩序,我有点儿质疑。我把这个摄像机给一个孩子,而且这个孩子毫不知道是在做作品,他也不知道是在有意识地做技术。这东西放出来以后吧,我给大家看的时候,人家有兴趣看。而且做得很技术的东西,大家都不见得愿意看,这是很奇怪的事情。
艾未未:你的作品,你感兴趣的东西,跟你在中国的经验有很直接的关系吗?就是作为中国性的作品,一个中国的艺术家无论到哪儿展览,也很成功,你觉得有关系吗?
肖昱:客观是有关系的,但是我没想过这事儿。我自己想作品的时候,我没想到国籍。它肯定会在我血液里头或者民族里头,如果谈有这么个事儿的话可能会有。但是这个东西拿出去很新,很明显,就是你关心的这个东西和人家关心的不一样。我觉得从这点上很客观的看,一看就是大陆的人做的。
艾未未:从你的作品实际上我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?
肖昱:我发现他们很多人,说一看你这个作品,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,但我觉得至少从客观上看,兴趣点还是有区别的。这次再做这个展览。里边百分之八十是VIDEO,而且这个VIDEO一放的时候,年轻人喜欢,就是那种学校的。
艾未未:你说的卡塞尔是吧?
肖昱:不是,是俄罗斯这个。所以这个特别逗,而且我这个你随时从中间看好玩儿,能吸引眼球,我觉得我要的是这个。然后所谓的批评家评论,你这个最好,艺术学院的学生也喜欢,但是很鲜明,这件VIDEO在里面你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做的东西。
艾未未:那什么是中国人做的?
肖昱:有的时候我觉得中国人对自身处境啊,还有身份啊,还有自己的符号关心的更多一点。
艾未未:你觉得这种所谓中国的东西会因为时间?
肖昱:说句实话我根本不在意,而且我对什么是中国的东西,我说不好。你要不问我,我没好好想,你再这么问下去,等于折磨我。


文章出处《中国当代艺术访谈录——中国当代艺术奖1998-2002》